記憶是泛黃的舊照片,如同一個詞是一把鑰匙,打開記憶。 漢語發音里,上下唇觸碰與否,舌頭在口腔里是臥著還是卷著,帶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崇安”對比“武夷山”,前者的內斂古舊和后者的饒舌潑辣是完全不同的風味,風味中帶著回憶的風聲。 當我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武夷山市還被稱為崇安縣,進市區還被稱為上崇安。當“崇安”這個詞從舌尖彈出,“嘡”地一聲,這把鑰匙打開了古舊的記憶箱子,紛紛往事中,一個同樣軟糯溫潤的詞如此鮮明——“馀慶”。 馀慶是什么? 馀慶是一座橋。 對一個孩子來說,新年上崇安代表著什么呢?代表著可以去橫街頭吃小吃,到紅場看足球隊踢球,到列寧公園喂鴿子。我有一個住在城郊南門街的親戚,每當走親戚大人敘舊的時候,我就在南門街四處轉悠,我喜歡死那個地方了。 南門街聚集著老房子,密密的電線牽著麻雀在灰瓦木椽上散步。這兒像崇安的消化系統,巷子如腸子一樣細,毛發一樣密集,我常走到兩個老房子密密挨著的巷道里,那里光線一下暗了下來,空氣讓人發冷,巷子不知道拐向何處,水溝發出膩人的泥味兒,我不敢在南門街里多走,怕迷了。 有一年夏天,盛大的陽光使得最幽深的小巷也被照亮,大家都在午睡,我走出了最深的一條巷子,走到鋪著石條兩面都是店鋪的老街,汗滴滴的我看見溪岸的蘆葦從街邊的石墻后冒出尖兒。往前快步走了好一段路,東張西望的我被路左側的景象震住了。 古街腰部延伸出一條寬闊的大道,大道往上抬升為光滑發亮的臺階,臺階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建筑物,它像一道門,但遠比門要豐富,它像一個牌坊,但不如牌坊那么高昂,它孤單地矗立在那里,唯有它身后像是飛起的雙翼顯示著它的特殊。 ▲圖片均來自網絡 我迷迷糊糊地繼續往上攀爬,等我邁進門內時,我才發現這居然是一座橋,站在門前的我看見無數支古舊的木頭筆直地支撐著煙熏色的橋頂向前延伸,這些柱子像是筆直地從溪流里升上來的樹木,鵝卵石和石條鋪就的橋面像是縈繞在林間的濃霧,我踏著這濃霧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一邊努力抬頭辨識著梁上一條條毛筆寫就的粗大標語,里面注滿我難以消化的政治詞匯:“蘇維埃”、“軍閥”、“帝國主義”。 我那時并不知道,就在這座橋上,1931年紅軍曾經殲滅國民黨一個營,由此而入,順利攻城;也不知道1937年,一千余名我的鄉人,崇安籍紅軍從這里開赴抗日前線,卻遺憾犧牲于“同室操戈”的皖南事變,英靈兮難以歸來;更不知道在一百多年前的光緒年間,這座橋張燈結彩,喜氣盈盈,一位姓朱的鄉紳為敬母而修繕了這座橋,成為鄉民傳誦的一件大功德。我在橋上走著,只感覺溪上的風從廊橋的四面八方泠泠拂來。 ▲圖片均來自網絡 馀慶橋自此成了我的玩樂勝地,在橋上走得越久,越覺得馀慶橋的豐富與美,它構成了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遠望它,古樟的新綠映襯門樓的粉壁,溪水的律動和拾階而上的步履聲相應,往橋里走,長廊、中亭、門樓、虹拱、緩坡橋臺、船形橋墩、鳶首,各成其小天地,又相互配合,季節變換,煙雨、夕照造成不同的聲色光影。多年后我漫步蘇州園林,明白馀慶橋向蘇州園林“胸中有丘壑”藝術觀的借鑒,但我撫摸著園林里肅穆的假山,擦拭如新卻傍著“請勿入內”牌子的家具,我知道即便蘇州園林名滿天下,有些特點,卻是馀慶橋獨有的。 那就是煙火氣。 ▲圖片均來自網絡 馀慶橋與高傲無緣,即便它有無數高傲被精心呵護的理由。它依然作為交通要道發揮著功用,作為崇安通往五夫的舊關口,鄉民們的足跡日夜灑在橋上。這江南典型的風雨廊橋,“木石拱橋活化石”的珍貴身份不會讓他拒絕挑著籮筐的漢子搖曳其上,累時歇腳抽袋煙;婦女們并不理解不用一釘一鉚全以杉木交叉而成是多么驚人而珍貴的技藝,她們三三兩兩散在橋上,蔑片在她們指間躍動,變薄,編成各式家用;在溪里鳧水的孩子們聚攏在橋墩的腰間休息嬉戲,也早已看慣了獨具藝術色彩的鳶首。附近的鄉民把垃圾堆積在價值連城的古橋的兩側,用自然循環的方式讓它們歸入新陳代謝之中。華燈初上,遍地炊煙,這座珍貴的古橋黑沉沉地伏在南門街密集的老屋和鄉間的交界上,享盡人間煙火。 它享盡煙火,卻也毀于煙火,2011年,馀慶橋燒毀了!大火是源于鄉民在橋畔燒垃圾,引燃了橋身。幾乎純然是木質的馀慶橋很快被包圍在火焰里,沖天的煙火彌散在崇陽溪上空。橋的倒塌是怵目驚心的,托舉于下的杉木一燒毀,橋身上的石頭噗噗跌入溪水之中,很快只留下橋墩上青黑的鳶首朝天怒視。 我無數次走過馀慶橋的遺跡,我相信今天的科技可以將馀慶橋恢復得纖毫不差,但覆蓋于馀慶橋之上的痕跡,我們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們無法再復制杉木梁上濃墨重彩的標語,無法再尋回橋欄上那熟悉的一點缺口,一絲痕跡,也無法找回我們跌倒的地方,嬉戲的地方。一切都是嶄新的,白得發亮的杉木條,修葺一新的門樓,全新的“余慶橋”和新鮮潑辣的“武夷山市”一起,象征著新的時代,那內斂古舊的“崇安縣”,將和與它工穩如對子的“馀慶橋”一道,默默走向歷史的深處。 春節又來了,四處張燈結彩,到處都是年味的氣息,作為閩北人,我很希望能再一次看看馀慶橋的煙火,崇安的年。 |